那是兵荒馬亂的幾日,警察四處尋他,包德盛的狐朋狗友們也傾巢出動,提棍拿刀地滿街轉悠,嚷嚷著要他血債血償。
一夜之間,他在定安縣結交的所有人脈,都失了作用,成了負累。
如今走在街上,最怕的就是碰到熟面孔,昔日熱切的熟人,眼下變成了威脅,相互掃聽他的去處,好賣包家個大人情。
到底是田寶珍幫他打了掩護,逃了出來。
事到如今,也只有田寶珍還肯從中斡旋。
她一面探著消息,一面替他籌錢、喬裝、打點關係。
她是機敏伶俐的,當著包家人的面,只顧著嗚嗚嗚地哭,一副傷心驚懼地樣子,斷然不提她與他的關係,清清白白坐住了受害者的位子。
人人皆知她剛一過門就成了寡婦,唏噓感慨之間,倒也沒人來得及刁難什麼。
包德盛下葬的那日,他就是聽著田寶珍的籌謀,改頭換面,沿小路逃出了定安縣,藏身在臨鎮荒郊的一處小旅館裡。
這是個家庭旅館,門面不大,招牌也不顯眼,風吹日晒之下,早已變色剝落。
負責前台登記的,是個滿臉疙瘩的半大小伙。估計是這家的大兒子,成日間坐在櫃檯後面看電視,木著眼,呼哧呼哧樂,對客人寫了什麼名字,身份證號碼是真是假,並不在意。
旅館裡洗衣做飯都是他媽張羅,胖大敦實的婦人,低馬尾,圓臉盤,一雙吊眼倒是精明閃爍,表示只要給足菜錢,她願意幫他照料一日三餐。
每頓自然都是最低等便宜的粉湯,有幾次乾脆直接拿臨期的泡麵來頂數。
當然,他自然是沒得挑的,若爭執起來招來警察,吃虧的是他。
店家老闆娘也是吃准了這一點,見一個落魄男人孤身避在這兒,日日地不出門,料定心中必有虧,不是躲債,就是躲仇家,咬住他不敢鬧騰這一死穴,在飯菜上是愈發的糊弄,床單被罩也不再換洗。
而田寶珍挑這個地方,也是自有她的道理。
地處公路邊緣,三鎮交界之處,進退皆可。
地段雖偏,往來人流卻密,許多見不得光的交易,都是在附近偷摸進行,龍蛇混雜的,店家見得多了,自然也不願多問,怕惹麻煩,常睜一隻眼,閉一隻眼,而這對他來說,再合適不過。
眼下他住在二樓,走廊盡頭右手邊的一間。
每天傍晚四五點鐘,樓下的小夥子會來送一次吃食,除此之外,他從不開門。
此刻,他斜倚在單人**,背靠沾著腳印的破棉絮枕頭。
隔壁男女在歡愉調笑,臨窗的街頭,兩個男人爆發出粗魯的爭執,罵聲響亮,小販沿街叫賣,吆喝聲由南至北,頭頂上不知名的禽鳥嘶鳴,振翅飛過屋頂。
這熱騰騰鬧哄哄的人間,悲歡離合,各不相干。
他聽著各種響動,一言不發,只是望著空****的粉牆,眼神發直。他對著粉牆上洇出的點點霉漬,哀嘆自己的窮途末路。
人生無望了。
原本想著紅塵漫長,今後至少還有幾十年的快活,幾十年的榮光,幾十年的風頭無限,可現如今,轉眼間全都灰飛煙滅,化作泡影。
只因一句氣話,當時是痛快了,可這後果又實在擔不起。
他希望警察快些捉住兇手,可若是捉不住呢?
他知道最怕那種無緣無故地殺人。
就比方說,兩個路人,好端端走在街上,忽地掏出刀來,捅一下,持刀的跟受害的兩個,之前見也沒見過,更不提有什麼恩怨情仇,簡直沒任何線索可循。
這種隨機殺人跳出情殺、仇殺的框架之外,往往最難偵破。
那可怎麼是好?
難道,他要背負一輩子的惡名?
咚咚,咚咚。
正心煩意亂著,房門有節奏地響了四聲,是約定好的暗號。
他趿拉著拖鞋,憊懶地走過去,將門拉開條縫,卻不見滿臉痘子的小伙,立在走廊的,是田寶珍。
夢魘驚醒一般,他打了個激靈。
眨眨眼,急匆匆地讓了進來,又探出頭去來回張望,而後又縮回腦袋,牢牢將門鎖了個嚴實,屏著呼吸,等她先開口。
田寶珍並不著急,先在床腳尋了處乾淨地方坐下,又從提包里翻出帕子,有一下沒一下地揩脖子後的汗,面頰潮粉,看不出喜悲。
「怎麼?」
還是他熬不住,先開了口。
儘管房中只有他們二人,可他還是習慣性地壓低了聲音,耳語一般。
田寶珍似是沒聽見,皺著鼻子去聽隔壁的聲響,一手提著領口扇風。
「呵,這才幾點鐘,就這樣鬧騰。」
他沒心思管隔壁,慌忙又追了一句,「到底怎麼?外面現在怎麼說?」
她這才擰過臉來,似是剛看見這麼個人似的,悠悠嘆口氣。
「不行,怕是你得逃了。」
「警察那邊——」
「主要是包家不肯放你,人命的事情,說不清楚的。」
她搖搖頭,「說清了又怎樣,他們孩子死了,你卻好好活著,依舊逍遙快活,包德盛父母哪裡受得住,定要你償命才行。」
「這,這,這事情跟我沒有關係啊!」他急得跺腳,「要麼我去自首——」
「你前腳出去,他們後腳就敢打死你,信么?」田寶珍板下臉來,「又沒讓你躲一輩子,起碼等他們氣消了再說。」
她從包里掏出張票,還有一摞子錢,輕輕塞進他手裡。
「你先逃到外面去,避一避。」
「那你呢?」
「我自有我的打算,」她理理裙子,捻去裙擺上的一顆泥點,「可能會去北方吧,到那裡闖闖,眼下包家管不到我的。」
「你不跟我一起走嗎?」
田寶珍停了手,抬起尖下頦,瞪圓兩顆杏眼。
「什麼?為什麼我要跟你走?」
「寶珍,你不用瞞了,我知道你心裡是有我的,不然,你也不會這樣子幫我——」
田寶珍不耐煩地擺手,略略提高了音量,「想多了,我只是幫自己,就沖你這性子,若被捉住了,勢必會和盤托出,若是再牽連到我,到時候更麻煩——」
話一出口,瞅見他臉色難堪,她又放軟了語氣。
「再說了,你攤上這檔子事,多少與我有關,我總得做些什麼,心裡才好受。」
聽她這麼說,他心底莫名升起一股子勝負欲,不想被她看扁,似是要證明什麼一般,脫口而出:「我性子你哪裡知道,興許人真是我殺的呢?」
田寶珍頓了頓理頭髮的手,又掃了他一眼。
「不會是你,」她笑著搖頭,「經了這幾天的事,我算是明白了,不會是你。」
這簡短的一句聽不出褒貶,他心中苦澀,卻又說不清,究竟為了什麼。
只覺得有些欣慰,又有些失落。
接下來的時間,兩人就這麼沉默地對坐著,乾巴巴地等離別。
窗帘沒拉緊,隨晚風一鼓一鼓地飄,露出一小方天空,忽隱忽現。
薄暮降臨,粉紫色的晚霞漫天,朦朧光暈將二人的身影,一點點籠罩。
田寶珍抬腕瞄了眼時間,站起身來。
「我先走,你不要出來送,等後半夜再悄悄走。」
她抻了抻裙子,背上挎包。
「房費我是提前付了的,你不必管,偷偷走就行,不要驚動店裡的人。」
「好好好,」他跟在後面低聲允諾,「謝謝你,寶珍。」
她拉開門,探出頭去張望。
一想到這是此生最後一次見面,他還是鼻子一酸,不由捉住了她的手。
「寶珍,我——」
她在昏暗中,緩慢地抽出手來。
「也許,當時我就不該邀你走,如果你呆在村裡,也就不會有後來的事。」
她勾起手指,撫平他腦後翹起的發,漾起一陣果香。
「阿哥,忘了我吧,好好活下去。」
他閉上眼,強忍著不去看她的背影。
走廊的風灌進來,屬於她的溫軟香氣一縷縷消散。
徹底聞不到的時候,他知道,她是真的離開了。
他坐在房間里等夜深。
月色與蟬鳴一起冷下來,街角的熱鬧也漸漸消退,等樓下的母子陷入深眠時,他提著旅行包,悄步出了門。
寶珍讓他逃,逃去異國他鄉,不要再回村裡,他滿口答應,可一轉眼還是上了回家鄉的車——總要去看看阿爸,道聲別的。
然而,包家人來得比他更快。
等他翻山越嶺,風塵僕僕地趕回家時,包德盛的家人正在拆他家的茅屋。
雖然警方說證據不足,可他們認定了,他就是殺害包德盛的兇手。
按說,包德盛的家族也算是人丁興旺,可到了他這代,偏就這一個男子。包德盛一死,他家就算是徹底斷了香火,在宗族觀念濃厚的鄉里,斷子絕孫是最惡毒的詛咒,是釜底抽薪的怨恨。
找不到他,那總能找到他爸。
養不教,父之過,子債父償是天經地義。
整個包家莊的人全來了,烏泱泱地,將小村莊圍個水泄不通。
他們逢人就講他的惡行,添油加醋,繪聲繪色,好似目睹了一般。
三人成虎,只半晌功夫,他就從溫良厚道的孝子,變成了殺人越貨的惡徒。
為了自保,也為了自證清白,村子裡的人個個義憤填膺,也加入了包家暴力的行列,甚至下手比他們更重些,表忠心一般沖在前面。
故鄉那些曾欺辱過他的孩子,時隔多年,重又尋得了報復的機會,砸得最狠,摔得最響,罵得最難聽。
而他只能躲在密林之中,遠遠地觀望。
他老去的父親攔不住任何人,一輩子攢下的家什毀於一旦,跌坐在地,絕望地拍著巴掌,淚和鼻涕糊了一臉。
他原想大喝一聲衝過去,可看見人們手中的棍,看見整個村落翻騰著的業火,他知道敵不過,只能忍。
忍。
只能遠遠的,咬牙忍住,看父親代自己受過。
他開始懊惱,後悔沒有聽寶珍的話。
為何要回來看這出苦戲呢?
更要命的是,眼下逃也逃不掉了。
他溜回村子沒多久,包家派人守住了進出村子的所有土路,向來往村民吆喝,抓住有賞,無論死活。
好一個無論死活,是提醒,更是指示,村裡的壯年男子受了激發,手持武器,也跟著四處找尋。
慌亂之間,他轉身朝山林深處奔逃。
他曾經無數次抱怨這閉塞難行的群山,可如今不成想卻淪為他最後的避難所。
爬上高樹,藏進溶洞,晚上才敢出來尋吃的。
餓了吃野果、昆蟲,渴了就喝雨水,運氣好了,也能喝上幾口山泉。
自然是不敢生火的,就算偶爾覓到了動物的殘屍,也只得像野人一般,生吞活剝。
不過一月光景,他便頭髮虯亂,衣不遮體。
發過燒,泄過肚子,但終究是活了下來。
這時候,各種謠傳也跟著散開,有說他死了,有說他被捉了,有說他背後另有別人,可他仍不敢輕易露面,害怕這些話只是釣魚的餌,等他信了一露面,就被人活捉了去,他忍耐著,只當是在聽別人的故事。
忍。
他不知還要忍多久,命運才會給他翻身的機會。
就在他以為自己一生都要困在山坳,狼狽苟活的時候,在一個月色如水的夜裡,他遇見了同類。
那是個同樣失魂落魄的男人,雙手染血,游**在山林之間。
那個男人,便是曹小軍。